从林璎谈生态女性主义艺术 / 李心沫 2019

 

从林璎谈生态女性主义艺术

 文 / 李心沫

 

当我们想象纪念碑,便会在眼前出现一个高大的矗立之物。它坚硬,冷峻,庄严,充满了英雄主义的悲壮气质。它是如此突兀和巨大,使面对它的人们需仰视才可看到,它让人感觉渺小和卑微,它具有一种威胁的力量震慑着人的心魂。当我们看到美国的华盛顿纪念碑,二战纪念碑,以及前苏联红军纪念碑,中国的人民英雄纪念碑,再环视世界各地的纪念碑,它们在造型上有惊人的相似性。纪念碑作为一种建筑的形式,它包涵了文化的意指,作为符号系统的一个表征,它显然来自于男根文化的雏形。纪念碑的高大威严恰恰契合了父权文化的内在特质——即传递占有,控制,高高在上,不可抗拒的威权意志。它是让人膜拜,而不是让人亲近。

纪念碑模式构建了人们的生存空间和视觉结构。尤其是高度城市化的区域,摩天大楼是最为典型的纪念碑式的阳性建筑物,它们占据着城市空间。标示着现代性的知识话语,诸如科技、发展、进步与文明。然而,用以支撑起人的现代文明的是对自然的攫取:石油,煤炭以及矿藏的开采;树木的砍伐;土壤、水和大气的污染;以及物种的逐渐灭绝。人们在物质主义的驱动下,扩张着私欲的领地。自然作为人的对立物,成为被改造,被使用,被征服者。江河,山川早已失去自然崇拜时期的神性,而沦为被观看和被使用的物化的他者。

但林璎设计的越战纪念碑却给我们提供了另外一个角度。它不是高高耸向天空的,而是匍匐在地面。就像两条交汇在一起的大地的裂痕。两面向两个不同方向渐变并且逐渐消失的墙。又像是一本将被打开的书,书的一角被轻轻翻开,而书中书写的一切还都没有展现出来。这座纪念碑是沉入地下,而不是凸显在外面的,它镶嵌在碧绿的草坪之中,靠近着泥土,安详而宁静。深黑色的花岗岩墙面上刻着57000名阵亡战士的名字。这个纪念碑就像一本无声的历史书,而这部历史是由一个一个的死者的名字串起来的。前来纪念的人们可以找到被纪念者的名字,每一个名字都标刻着一个人的存在与消亡,他们可以通过这些名字被看见和被感知。

 

 

正像林璎所说:“这项设计的主体肯定是人,而不是政治。只有当你接受了这种痛苦,接受了这种死亡的现实之后,才能走出它们的阴影,从而超越它们。我的确希望人们为之哭泣,并从此主宰着自己回归光明。”

我从越战纪念碑所读取到的信息,是关于人与自然的和解。作为人的痕迹,它并不凌驾于他者之上,而是深植于自然之中。那些死者不是作为笼统的政治符号,而是作为一个一个的具有生命的人,他们曾经行走在这片土地,在这个世界生活过,曾和他们身边的人有过关系。而现在以死亡的形式沉睡于地下。他们曾经来到这个世界,但却在由国家发动的战争中为国而捐躯。作为政治的话语他们是国家的英雄,但是作为个体,他们只是某人的爱人和某人的孩子。

越战纪念碑,并非从国家的意志而是从更人性的角度来建造的。它让那些死者的名字在此安放,并通过他们的名字和熟悉他们的人建立联系,他们进行近距离的交流与对话。这座纪念碑不是为着标志一个国家的历史和伟绩,而是将许多个体的死亡在在此打开,让那些活着的人越过死亡感知到生命的意义。所以这座纪念碑,这道黑色光洁的墙,是生者与死者相遇和展开对话的地方。

越战纪念碑的形式极为简约,远看过去只是一条带着角度的折线,但却具有一种持久恒定的力量。也正是由于它和土地之间的契合关系,使得它呈现出一种异常深邃和静默的特征。林璎的作品渗透着自然主义的潜在意识,她将人的生命与死亡安放在自然之中,而不是将人置于自然之上。这是我在她的作品中不时能够读解到的。她对自然的关照一直贯穿在她的创作当中。

斯托金波场Storm King Wavefield 是她的一件重要的公共艺术作品。她运用并且探讨了水波纹的意象。这是一件覆盖面积达1.62m2(4英亩)的大地艺术。11行用泥土和草地做成的波浪线。这个作品并没有动用一般意义上的钢铁等的雕塑材料,也没有刻意地加入人工的材质。她只是运用了泥土本身,悄悄改变了泥土的形状,使它呈现出水波流动的形状,草坪覆盖着这些波纹。当人们走进去,只能感知到一个一个连续的凸起和凹陷,他们可以坐在这些波浪上休息。只有拉开一段距离,来到高处才可以看到它的全貌。

林璎的作品渗透着她的对自然的情感和迷恋。她让自己的作品安静地贴紧着土地,不露声色地展现着内在的力量。

 水纹的形状还有沙丘的形状成为林璎作品中反复出现的意象。在她的创作里,自然成为可以感知,触摸,倾听对话的主体。她将水纹抽象成凝固的线体悬置在空间中。经过空间和形态,以及质地的改变,使自然中的水转化为视觉化的水。而坚硬干枯的不带有任何生命痕迹的水纹意象盘踞在室内空间当中,又会使人陷入对生态与自然的深深思考。

我从林璎的作品中读解出的是无所不在的生态女性主义的特征。她的作品中流露出的对自然和生命的尊重和爱,在一种强势的权力扩张的世界潮流里面是一种独特的声音。

生态女性主义的一个重要的主张就是父权文化发展出的二元知识系统,将人与自然,男人与女人,理性与感性,精神与身体对立起来。并认为人,男人,理性,精神优越于自然,女人,感性以及身体。女人作为自然人总是处于被排斥的状态里。所以人类对自然的掠夺和伤害正是父权文化直接导致的结果。从而女性主义与生态主义是同源并行的。

生态的问题在当下已经不是一个地域性的问题,而是一个全球共同的话题。生态女性主义的艺术也在不断发生并将继续发生。